Monday 10 October 2011

金记嫂



万籁寂静的黑夜,四处传来不断的狗吠声和急迫的叩门声惊醒了正沉酣在美梦中的家人。父亲匆匆地下楼,我睡眼惺忪紧偎着母亲和姐姐们随后。略犹豫的父亲启开前门,几个身穿警服的巫裔大汉向父亲说了些话,并展示手执的纸张,父亲回身对母亲匆匆地交待了几句,换了件较厚的长袖衣衫,就随他们而去。原来有人投报我爸曾接济共产党员。可怜身体孱弱的爸爸被关在警局里,受不了一次又一次的盘诘,胃溃疡日渐严重。

1956年2月13日,在两盏大光灯照亮下的大厅里,二姐挟了肉和菜,放在塑料盘里的白饭上,盛了汤,催促我、大妹和小妹快吃,而她和妈妈、大姐、三姐却心事重重的围坐在另一张圆桌,似乎有所等待。我们还没吃完饭,突然,从店外传来催促声:“快,快,大家快跪下!”大姐和二姐立马从椅子上抱下我和妹妹们,疾呼我们跪下。这时,不知谁塞了一炷香给我。顷刻间,跪在我两旁的姐姐们号啕大哭地呼喊:“爸爸,爸爸……”见母亲呼天抢地,年方七岁的我、九岁的哥哥及各五岁和三岁的妹妹都惊吓得放声大哭。这一天,我母亲四十七岁, 成了寡妇,从此是爹又是娘地承担起操持家庭和抚育七个儿女的重担。

二八年华时的母亲,虽不缺三餐也不乏衣着,可是除了雨天,每天天未破晓,就得步行去离家一箭之地的胶园割胶,回家后,草草吃了午饭,还得跟随外婆到芭地去工作,忙碌而乏味的生活周而复始。经媒妁之言,嫁给比她年长十五岁的我爸。没有爱情基础的夫妇恩爱与日俱增,小两口克勤克俭,几年后,以积蓄租了家小店,取名“金记”售卖咖啡。自此,“金记嫂”就成了母亲的代号。

孩子接二连三地降临,家庭琐事与咖啡生意使母亲忙得透不过气来。尚在襁褓的孩子体弱多病,据三姐说,五男一女都在出世几年后染病,因滥用土方,灌以姜汁或神明符水及误信庸医延医而夭折。母亲痛不欲生,却没怨天尤人,默默地把悲痛投进煤炭炉里,水愈烧愈滚,金记嫂海南咖啡的芬香飘得更远,醇香的咖啡冲淡丧失儿女之痛。

当年,境况窘迫,手头拮据,大姐和二姐仅受了几个月的正规教育就辍学。三姐、我和妹妹们相继出世后,经济日渐宽裕,母亲毫不犹豫地让我们入学读书。“你们要用功读书,只要你们有本事,无论多么辛苦,我都供你们读到大学。”这是母亲在一次晚饭后,鼓励我们的话,一直鞭策着我努力向学。

母亲虽目不识丁,却能操甘榜国语、华语、海南语、客家语和福建语。除了售卖咖啡、自制的糕饼,母亲还兼卖各种应时水果。孤儿寡母,生活清苦不在话下,母亲咬紧牙关、缩衣节食,一番勤奋经营,生意蒸蒸日上,终于储存了一笔钱买下租赁的咖啡店。

勤俭过日子的母亲,从不舍得花钱为自己买衣服,但是每逢榴莲季节,她毫不吝啬地买来一箩又一箩的极品榴莲。傍晚时分,一家人围坐屋檐下,母亲左手按着榴莲,防它滚动;右手操刀,一个接一个地剖开让我们大快朵颐,自己却浅尝辄止。看着孩子们吃得津津有味,母亲乐滋滋,边把榴莲递到孩子面前,边嘱咐吃后,用榴莲壳盛水,加点盐巴,喝了降火。

我升上初中时,三位姐姐都已出嫁。由于人手不足,咖啡店顶让了出去,母亲却人闲心不闲,每天乘搭巴士到离家约莫十公里刚翻种的橡胶园锄草、施肥兼种些蔬菜。某个假日,我跟随母亲到胶园去。首次处身在野草杂生及蚊虫飞舞的胶林里,还真有几分胆怯。我紧随母亲左右,并不时与她一问一答。突然,锄着野草的母亲没听见我的回应,转头看见在她左边的我呆呆站着,神色惊慌。这才发现我面前不远处有条青蛇。她立即快步扑到我面前,迅速把锄头向前掷去,并紧张地问我有无受伤。《猫捕雀》里母雀奋力抗猫营救雏雀的情景活现眼前。

母亲姓徐名顺金。邻居一位经常跟我们讲述徐文长才智过人故事的裁缝师,曾竖起大拇指称赞母亲为“徐文长”。事因外婆饲养的一对全身纯白鸭子不见了。老人家挨家逐户地寻觅,发现邻居老妪后院里的白鸭,一口咬定是自家的,怒气冲冲地要取回。对方极力否认,双方争得面红耳赤,还异口同声地赞成斩鸡头以示清白。母亲闻讯赶至现场,知悉原委,心生一计,对两位老人家说:“把鸭子放在离两家相同距离的空地,天黑了,看它们回谁的家,就是谁的鸭子。”双方倒无异议,各自在家门前等候。天色渐暗,鸭子一边嘎嘎叫着,一边摇摇摆摆地回到外婆家,外婆乐得笑呵呵。

一九九七年八月十六日,正在课室授课的我,忽然接到校长转达的噩耗:母亲与世长辞!我惊讶无比,不相信,因为不久前我回乡探望她时,她依然精神奕奕。人生实在无常,八十四岁的母亲心脏病突发去世了。临终前没来得及留下片言字语,也没让我们有机会告诉她,我们有多爱她啊!母亲骤然离世留给儿女们无限的遗憾与悲痛。

母亲啊,母亲,若有来世,希望我们再续母女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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