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20 October 2011

千里共婵娟


受邀出席庇劳中华校友会五十周年欢庆晚宴,正享用佳肴,隐约听到隔座有人问道:“请问哪一位是陈家香老师?”筷子停在嘴前,我抢答道:“不知道我是不是你要找的那位?”随即仰看,顿时从椅子上弹起来,惊呼道:“是您哪!朱老师!”阔别四十九年的朱世香老师,蓦然出现眼前,我惊喜万分。执手相看,老师清瘦了,但亲切的笑容,明眸皓齿依旧,原来老师是校友。老师平易近人,小六时,我和同学放学后常到宿舍找老师。毕业典礼后,我那留了六年的三千青丝经老师一挥利剪,飘洒一地,从此我一头清汤挂面直到高中毕业。

林安祥老师是我小四至小六时的级任兼华文科老师。他身材魁梧,总是一袭白衣、白裤或黑裤。某次休息节,老师把学生的中楷佳作张贴在课室里的展示版上。我写的“吹毛求疵”是其中之一,正沾沾自喜,不料,突然,一同学惊叫道:“老师,有错字!”刹那间,我那小小的虚荣心被震碎了,原来“疵”少了两点!可是林老师二话不说,握起同学的毛笔,即时补上两点,回头指着同学,笑笑说:“不要吹毛求疵噢!”林老师申请回乡执教成功,在欢送会上,我代表全班同学赠送纪念品给老师并和同学合唱“红河谷”,词中:“……你那甜蜜笑容明亮眼睛,曾经照亮我们的道路……”正是我们对老师的由衷之言。

小六时,有幸被选为代表参加校外国语演讲比赛。每天放学后,在李永敏老师不厌其烦的教导下,我终于把演讲稿背得滚瓜烂熟。可是临场中途竟忘词了,呆站在讲台,不知所措,台下李老师挥手示意,才低着头步下讲台。在回程中,老师一言不发,我自觉有负老师期望与教诲,静若寒蝉,到达家前的候车亭,下了巴士,蓦然,老师回首笑笑对我说:“再见。”我才释怀。
叶淑惠老师舞蹈歌唱皆佳。每年恳亲会的表演节目指导老师,非她莫属。我在庇中就读预备班时,叶老师叫我回母校参与歌剧“喜鹊与小孩”,由我演绎母雀。排演进入尾声时,我突然辞演,老师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却没怪我,匆匆寻人取代。身为人师后,某次奉命训练学生参加三县华语诗歌朗诵比赛,担心学生临场不能出赛时,才深深体会当年带给老师的烦恼。

恽遥老师是我初中的华文科老师。每次上他的课,我们都得挺腰直坐,双手交叠平放在书桌上,洗耳恭听。“如果你的母亲和太太同时掉下河狸,你会先救谁?”某日授课前,老师突然令我回答。看着老师严肃的表情,我不敢趣说我是女的,只好战战兢兢地答道:“谁最靠近,我就先救谁。”老师不置可否,咧嘴笑了笑就开始讲课。我转学芙中念高中时,在假期中的某一天,恽遥老师突然到访,原来老师退休了,想以退休金购买我家邻村某村民的胶园,知悉我住附近,顺道来访。当年在穷乡僻壤,交通不便,老师几经询问才抵达我家。

韩愈〈师说〉: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 老师们的认真教学及诲人不倦的精神固然深获赞扬,然而铭刻我心深处的却是老师们亦师亦友的点点滴滴。

凭窗独伫立,明月当空照,感此怀恩师,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Wednesday 19 October 2011

绝望中的希望



当胡乱放在花盆里的百香果种子生枝发叶时,我们在屋侧的院子里结结实实地扎了一个一公尺宽二公尺高三公尺长六脚单层的铁架,然后把两棵树苗各移植在架子的两个铁脚旁。定时浇水、施肥,树苗长到离地半公尺的空间,分出三个头,椭圆形的嫩叶与日俱增 ,渐渐的茎蔓缠着铁脚迎着阳光努力往上爬,攀到架上时,捧着自己的躯干纠缠,长大的叶子变成掌状,叶腋长出卷须,向四外空间伸展,有幸抓住铁架上的木枝,则牢牢地缠着不放,什么也抓不到的,只好坠下来,随风摇晃。

四个月后,上架的茎蔓粗壮了,叶腋里生出了花蕾,不久,痴痴相互缠绕着的茎蔓上点缀着像太阳脸谱的圆形花朵,丝状的花瓣像太阳四射的光芒,有雄花有雌花,煞是好看。

一天外子清洗鱼缸,正欲倒掉鱼缸里的水时,我建议他把水倒在树根周遭,两天后,发觉肥大的掌状叶子不但无光泽,而且日渐枯黄掉落,我立即用水管猛冲根部泥土,数天后,其中一棵终究难逃劫数,被“拔苗助长”的我摧毁了。

另一棵百香果树侥幸生存下来,可是花朵逐渐枯萎,随风飘落,一时间,草地上东一朵西一朵的,令我无限懊恼。虽对它不再存有期望了,但仍依时浇水,且暂不施肥,却不再一日看三回了。两个多月后,今早打扫客厅时,无意间隔着铁窗往院子一望,蓦然发现叶丛间露出一个犹如鸡蛋般大的百香果!

在绝望中求生且开花结果的百香果给了我一个启示:天无绝人之路,即使希望渺茫,也誓不放弃,愿与罹患癌症的朋友们共勉之。

Tuesday 11 October 2011

我心中的巨星



“我喜欢玩‘造房子’又名‘跳飞机’,我叫西西。‘西’是一个象形文字,就是穿着裙子的女孩子,两只脚站在地上一个四方格子里。西西是跳飞机的意思。”

读到西西在她的短篇小说集《像我这样的一个女子》里的上述文字时,以为她是台湾新新一代的女作家。读她的简介,才知晓她1938年生于上海,是近年来香港最受注目的女作家,出版有小说、散文、诗集等十余种。

自此我开始阅读她的著作,如《剪贴册》、《手卷》和《哀悼乳房》。其中西西所作小品散文的结集《剪贴册》是我的床头书。西西以隽永明快的笔调抒写思维、阅读、观察,图文并茂,寓意动人。此书中每篇散文附一插图,使我想起当年身为华文教师时,每周必指导学生们作一篇看图作文的点点滴滴。阅及她不敢给编辑和排字工添麻烦,每次总自己配上原大的图,许多时还不得不自己动手剪剪贴贴,勾起我为了搜集适宜图片为文的情景。

《哀悼乳房》是我近日刚阅毕的长篇小说,虽以乳房为主题,却无哀艳情节,是西西以病人的身份从不同的角度剖析自己患上乳癌的现实,深入描写她治疗的过程及病后的种种反省。

体贴入微的西西担心读者读此书也许会得不偿失,浪费宝贵的光阴,在书中适当的地方都作了提示,如:读者想知道癌病的情况,看〈医生说话〉、〈血滴子〉等七、八段;如果发现乳房有肿块,看第85页上;如果男子汉想知道有关男子乳腺癌的事,可翻阅第207页的〈须眉〉等。

西西为了避免母亲担心,谎称到朋友家玩耍,可能留宿,其实带了必需品及四本不同译本的《包法利夫人》,独自乘搭计程车到医院进行割除乳房手术。看完了《哀悼乳房》,我立即从书架上搜出《包法利夫人》,终于阅毕这买了很久而未读完的法国著名作家福楼拜的小说。

乳癌手术后,西西康复,出现后遗症,导致右手失灵,改用左手写作。为右手物理治疗,她以手缝制毛熊,创造出历史人物、水浒英雄,写成《缝熊志》。遇到挫折或因失恋而轻生者会否因此而汗颜呢?

年届七十余岁的西西,您,风趣乐观、童心未泯、勇敢对抗恶疾,您的著作振奋我心,您,是我心中的巨星。

Monday 10 October 2011

金记嫂



万籁寂静的黑夜,四处传来不断的狗吠声和急迫的叩门声惊醒了正沉酣在美梦中的家人。父亲匆匆地下楼,我睡眼惺忪紧偎着母亲和姐姐们随后。略犹豫的父亲启开前门,几个身穿警服的巫裔大汉向父亲说了些话,并展示手执的纸张,父亲回身对母亲匆匆地交待了几句,换了件较厚的长袖衣衫,就随他们而去。原来有人投报我爸曾接济共产党员。可怜身体孱弱的爸爸被关在警局里,受不了一次又一次的盘诘,胃溃疡日渐严重。

1956年2月13日,在两盏大光灯照亮下的大厅里,二姐挟了肉和菜,放在塑料盘里的白饭上,盛了汤,催促我、大妹和小妹快吃,而她和妈妈、大姐、三姐却心事重重的围坐在另一张圆桌,似乎有所等待。我们还没吃完饭,突然,从店外传来催促声:“快,快,大家快跪下!”大姐和二姐立马从椅子上抱下我和妹妹们,疾呼我们跪下。这时,不知谁塞了一炷香给我。顷刻间,跪在我两旁的姐姐们号啕大哭地呼喊:“爸爸,爸爸……”见母亲呼天抢地,年方七岁的我、九岁的哥哥及各五岁和三岁的妹妹都惊吓得放声大哭。这一天,我母亲四十七岁, 成了寡妇,从此是爹又是娘地承担起操持家庭和抚育七个儿女的重担。

二八年华时的母亲,虽不缺三餐也不乏衣着,可是除了雨天,每天天未破晓,就得步行去离家一箭之地的胶园割胶,回家后,草草吃了午饭,还得跟随外婆到芭地去工作,忙碌而乏味的生活周而复始。经媒妁之言,嫁给比她年长十五岁的我爸。没有爱情基础的夫妇恩爱与日俱增,小两口克勤克俭,几年后,以积蓄租了家小店,取名“金记”售卖咖啡。自此,“金记嫂”就成了母亲的代号。

孩子接二连三地降临,家庭琐事与咖啡生意使母亲忙得透不过气来。尚在襁褓的孩子体弱多病,据三姐说,五男一女都在出世几年后染病,因滥用土方,灌以姜汁或神明符水及误信庸医延医而夭折。母亲痛不欲生,却没怨天尤人,默默地把悲痛投进煤炭炉里,水愈烧愈滚,金记嫂海南咖啡的芬香飘得更远,醇香的咖啡冲淡丧失儿女之痛。

当年,境况窘迫,手头拮据,大姐和二姐仅受了几个月的正规教育就辍学。三姐、我和妹妹们相继出世后,经济日渐宽裕,母亲毫不犹豫地让我们入学读书。“你们要用功读书,只要你们有本事,无论多么辛苦,我都供你们读到大学。”这是母亲在一次晚饭后,鼓励我们的话,一直鞭策着我努力向学。

母亲虽目不识丁,却能操甘榜国语、华语、海南语、客家语和福建语。除了售卖咖啡、自制的糕饼,母亲还兼卖各种应时水果。孤儿寡母,生活清苦不在话下,母亲咬紧牙关、缩衣节食,一番勤奋经营,生意蒸蒸日上,终于储存了一笔钱买下租赁的咖啡店。

勤俭过日子的母亲,从不舍得花钱为自己买衣服,但是每逢榴莲季节,她毫不吝啬地买来一箩又一箩的极品榴莲。傍晚时分,一家人围坐屋檐下,母亲左手按着榴莲,防它滚动;右手操刀,一个接一个地剖开让我们大快朵颐,自己却浅尝辄止。看着孩子们吃得津津有味,母亲乐滋滋,边把榴莲递到孩子面前,边嘱咐吃后,用榴莲壳盛水,加点盐巴,喝了降火。

我升上初中时,三位姐姐都已出嫁。由于人手不足,咖啡店顶让了出去,母亲却人闲心不闲,每天乘搭巴士到离家约莫十公里刚翻种的橡胶园锄草、施肥兼种些蔬菜。某个假日,我跟随母亲到胶园去。首次处身在野草杂生及蚊虫飞舞的胶林里,还真有几分胆怯。我紧随母亲左右,并不时与她一问一答。突然,锄着野草的母亲没听见我的回应,转头看见在她左边的我呆呆站着,神色惊慌。这才发现我面前不远处有条青蛇。她立即快步扑到我面前,迅速把锄头向前掷去,并紧张地问我有无受伤。《猫捕雀》里母雀奋力抗猫营救雏雀的情景活现眼前。

母亲姓徐名顺金。邻居一位经常跟我们讲述徐文长才智过人故事的裁缝师,曾竖起大拇指称赞母亲为“徐文长”。事因外婆饲养的一对全身纯白鸭子不见了。老人家挨家逐户地寻觅,发现邻居老妪后院里的白鸭,一口咬定是自家的,怒气冲冲地要取回。对方极力否认,双方争得面红耳赤,还异口同声地赞成斩鸡头以示清白。母亲闻讯赶至现场,知悉原委,心生一计,对两位老人家说:“把鸭子放在离两家相同距离的空地,天黑了,看它们回谁的家,就是谁的鸭子。”双方倒无异议,各自在家门前等候。天色渐暗,鸭子一边嘎嘎叫着,一边摇摇摆摆地回到外婆家,外婆乐得笑呵呵。

一九九七年八月十六日,正在课室授课的我,忽然接到校长转达的噩耗:母亲与世长辞!我惊讶无比,不相信,因为不久前我回乡探望她时,她依然精神奕奕。人生实在无常,八十四岁的母亲心脏病突发去世了。临终前没来得及留下片言字语,也没让我们有机会告诉她,我们有多爱她啊!母亲骤然离世留给儿女们无限的遗憾与悲痛。

母亲啊,母亲,若有来世,希望我们再续母女缘。